徽章小说 > 都市小说 > 乔以笙江逸舟 > 第5章
云绮的婚事没有大肆操办。一是方家清贫,二是施家近来闹的那些事,多少伤了根本,施老夫人不愿招惹太多风言风语,只请了一帮子女眷提前几日来暖房。

况家阖府都来了,苗儿的肚子已完全显出来,况学小心翼翼扶着,生怕有个闪失。苗儿领着婢女去内院,先拜了施老夫人,再贺了云绮和桂姨娘,最后往蓝家去。

田氏和芳儿都在屋内枯坐,原来是田氏羞于出来见客,施家也不愿让她过来,脸面丢尽,日子不好过,田氏只翘首盼着蓝可俊归家,掐指一算都两个多月过去了,路上再耽搁,想来标船也快回江都了。

田氏见大女儿养得面色红润,身条丰盈,再一呷手边的淡茶,话里话外也忍不住怨天怨地。
苗儿不耐烦听母亲说这些,皱眉道:“如今有片瓦栖身,母亲就该感恩戴德,成日抱怨这些有何益处,还白损了自家阴鸷。”

她向来温顺,从不辩驳田氏的话语,如今嫁了人倒有了几分底气,田氏听女儿这般说,心底也凉了三分,赌气道:“你如今是有了好日子,对我们不闻不问,心里也百般嫌弃,有了夫家就忘了娘家。”

苗儿心里也有气,直冲冲从椅上站起来,扶着婢女的手就往外走,往外头去寻乔以笙。

乔以笙不在主屋里陪施老夫人,也不陪着女眷坐,正和孙先生在厢房清点云绮的嫁妆,一共六十四台箱笼,都用红绸扎着,贴着大红喜字,这些今日都要送到方家去,瞥见苗儿过来,只怕脚下东一只西一只的箱笼绊着孕妇,乔以笙连过去扶:“这儿乱糟糟的,姐姐当心脚下。”

苗儿目光在那些箱笼上扫过,晓得这其中有不少是当年施家为乔以笙添置的嫁妆,如今都给了云绮,那乔以笙的婚事施家是如何打算?

她心头存着疑惑,又不便多问,只含糊道:“我和三妹妹,都沾了二妹妹的光”

乔以笙明白她的意思,笑道:“这些都是祖母先备着的,也不拘给谁,我也是用不上的,三妹妹能用再好不过”

两人坐下喝了一盏茶,后来江逸舟也来,穿着件很是鲜亮的云中紫的绢衫,衣领袖摆缀着团花蛱蝶,行步风流,尽显清俊,正配着乔以笙的杏子红的裙,落在眼里都是鲜妍可人。

正逢着吉时,礼乐奏起,炮仗高燎,家丁将嫁妆一架架抬出去。观嫁妆正是女方家最紧要的一项,家里宾客听见鞭炮声,晓得到了时辰,都聚集在道旁,见那些床、橱、妆奁镜架、花瓶、锦被一架架往外走,纷纷鼓掌喝彩,乔以笙唯恐人群挤着苗儿,携手出去:“我们去看看云绮妹妹。”

云绮年龄还小,自己也没料防就这么嫁了,见着耳边人说话,外头又抬嫁妆又唱和,还有专请来的伴婆左右说着喜庆话,坐得又羞又别扭。

苗儿肚子沉,早早就被况学接去,安置在客房里,这夜里陪着云绮的只有乔以笙一人,姐妹两人合躺在一张床上,云绮也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。

上一次姐妹两人有这么亲近的时候,还是在绣阁里,那也是很久之前了。

“嗳,你睡了吗?”云绮轻声喊。

“没有。”乔以笙闭着眼回她。

“没嫁给张圆,你心底难受吗?”云绮翻了个身,问她。

“嫁给方玉,你难受吗?”乔以笙反问她。

云绮噘嘴,起初还不说话,闷了半日:“起初难受,后来想通了,就好些”

“我也一样。”乔以笙回道,“想通了就好了。”

“那不一样。”云绮嘟囔,“我和你不一样”

云绮声音低下去:“有时候我觉得你有些坏,但也不是太坏”

乔以笙咯咯笑了。

云绮见她笑得灿烂,倒回枕上,低哼:“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思,从进这个家门,你都是故意的,大家都偏心你,特别是大哥哥”

“后来我想你和大哥哥感情那样好,也许是你们两个都一样表里不一”她突然谈兴大起,“在你没来家之前,家中只有祖母、爹爹、大娘子和姨娘、大哥哥和我。哥哥要念书,所以爹爹更喜欢带我玩,每回我跟哥哥说那些吃的玩的,他都一声不吭,假装没听见,但我随口说出的话,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呢。”

“有时候我觉得大哥哥样样都好,孝顺祖母,爱护家里,温柔体贴,又觉得不是这样”云绮嘀咕,“他也有很冷的时候,我记得有一次,一只野猫偷咬了祖母养的雀儿,那雀儿折断了翅膀,在地上扑腾惨叫,大哥哥袖手旁观了很久,还拦着我,不让我去救,后来大娘子把哥哥责骂了一顿,大哥哥却说,雀儿多半是活不成的,还不如留给野猫果腹。”

乔以笙从被内探出一只手,握住云绮:“你胡思乱想了这么多,又叨絮了这么多,是不是在紧张明日出嫁?”

云绮咬唇,胸膛内辣的难受,倚在枕上,半晌道:“我不想像我姨娘那样过一辈子。”

“方玉是个正人君子,你和他以诚相待,日子不会难过的。对他母亲和妹妹也好一些,笼络住人心,人心自然也向着你。”

“像你那样吗?”

“对,像我那样。”乔以笙苦笑。

次日晨起,又是一个吉日,衣香鬓影,语笑喧阗,笙箫鼓乐大作。

施家将凤冠霞帔的云绮送上喜轿,锣鼓喧哗,鞭炮盈天,众人簇拥着一双新人出门。

乔以笙看着方玉将新妇接走,也看见江逸舟在人群中谈笑自然,看见桂姨娘淌着泪,看见喜哥儿追在喜轿一侧,漫天撒糖。

人一个个都往外走,却没有新的人进来。

家里还有客要陪,园子里摆了席面,乔以笙搀扶着施老夫人换了大衣裳,出来陪女客饮酒,堂中有人瞧着乔以笙,问起:“二小姐的婚事如今不知有没有着落。”

施老夫人淡笑:“我舍不得她,还是在身边多留两年吧。”

“那贵府的大孙儿呢?可定了人家不曾?”有人跃跃欲试想保媒。

施老夫人搪塞过去。

家中只剩一大一小两个孙儿,江逸舟年纪已不小,早到了娶亲生子的年龄,他和乔以笙的关系堵在那儿,施老夫人可以视而不见,但这成家立业,子孙后代的事情,施老夫人不能不惦记。

女眷席面散得早,乔以笙早早也回了榴园,席间喝了一点果子酒,被凉风一吹,酒气翻涌,面靥滚烫,眉眼饧涩得睁不开。

宝月筛了一盏茶来醒酒,乔以笙喝过半盏,也懒于梳洗,就伏在美人靠上,打个盹儿解解乏。

后来还是被屋里的说话声闹醒。

江逸舟正和宝月说着话,家里换了新茶,是白毫银针,江逸舟亲手筛茶,宝月在一旁垂手学着。

乔以笙睁开一条眼缝,见他把茶盏掀盖,茶气氤氲如白雾,清淡的茶香很快盈满屋子,也飘到她身前来。

她喝的茶清淡甘甜,他却爱苦涩酽冽的味,后来他也迁就她,常喝老君眉这一类的淡茶,平心而论,衣食住行点点滴滴,他对她的好,三言两语道之不尽。

家里这几日都有客,他在外院应酬得晚,都宿在书房,今夜客都散去,他也早些往榴园来。

乔以笙见他低头试茶,一双狭长又风流的丹凤眼随意往她处一瞥,那眼里本是疲累又黯然的,不知怎的突然一亮,点缀着几许暖暖笑意。

江逸舟喝了一盏,又给宝月试了一盏,声音温醇:“什么时候二小姐能喝完你斟的一盏茶,你茶艺才算有进益。”

宝月心底嘀咕,这么些年,也没见二小姐嫌弃过我。

“她是不挑剔你,敷衍作罢,若是真计较起来,真该把你送回管教婆子手里,再学几日。”

“婢子省的。”

江逸舟倚在椅上,长长歇了口气,烛光照着半边脸庞,忽明忽暗,光影交织,又斜眼去觑乔以笙,她还是懒得动弹,一动不动倚着,双眼闭着,长睫轻抖。

“既然醒了,就过来坐。”他笑,“我这一会也累,陪客在前头喝了几大银花盅的酒,满肚子酒水都在晃。”

她听他发话,这才从美人靠上起身,揉了揉额头,慵懒迈步过来,见他老早就朝她伸出手,长臂一探,将她推入怀中,拢在膝头坐。

“妹妹”他眼里落着烛光,将下颌枕在她身上,语气微叹,沾着点沙哑。

乔以笙这才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酒气。

宝月见两人这副模样,悄悄退了出去。

“累了么?”她问他。

“嗯,有一点。”江逸舟搂住纤腰,镶在怀中,闻着她的馨香,“这几日凑了一帮人,跟方玉有些渊源交际的秀才学子,又是吟诗又是做对,费神费力,酒量也是卧虎藏龙,看来惯在外头厮混的。”

“这么喜欢读书人,你也可以继续进学念书,求个功名。”

他笑:“读书能有什么用,若能出头,也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徒,若不出头,满口之乎者也,平添穷酸气。”

“我最不耐烦念书,何时喜欢读书人了?不过是有利可图罢了。”他抚摸她的脸,低叹,“妹妹喜欢读书人罢?”

“如果我去当个读书人,妹妹会喜欢我吗?”他睇着她,声音温柔低沉,薄唇美好,“会喜欢吗?”

乔以笙偏首看着他,眼神也是熠熠生辉:“哥哥不喜欢念书,那就不念,我喜不喜欢,跟念不念书没关系的。”

他胸膛里泛出笑,轻捏着她的下颌,将她的面靥拉近自己,两人靠得极近:“我的甜酒儿”

他仔细吻她,用唇和舌,牙齿和涎液,吃她的红唇和香舌,一点点吞没,像侵食一只香甜的蜜桃,汁水甜馥,果肉甘美,吸吮齿啮的声音被水声裹着,分外的柔软和旖旎,她轻哼出声,媚眼如丝,不经意间瞥见他的面庞,眉眼俊逸,神情沉醉,温柔似水。

是浓郁酒气和甘甜清茶的味道,乔以笙软在他怀中,牵牵他的袖子。

他也睁开眼,见她娇颜酡红,星眼如饧,停住亲吻,凝视她片刻,而后长叹一声,拥紧她,哑声道:“小酒,对我笑一笑,你很久没对我笑过了”

她思量,目光先游离出去,环视屋内一圈,而后又绕回来,落在他面上,贝齿咬了咬下唇,露出一个明艳的微笑:“你是不是喝醉了?满身酒气,还说起奇怪话了?”

笑眼如新月,酒靥似深窝,自然是极甜,又有妩媚和艳丽之感。

他释然倒回椅背,一手搭在椅靠,一手揽着她的腰,含笑瞧她:“也许吧,今天真的喝的太多了。”

她身子往后一歪,枕在他肩上。

“这几日你也累了吧,忙前忙后的,我和宝月说了那么久的话,也没能把你吵醒。”江逸舟抚摸她的鬓发,“辛苦了。”

“嗯,也喝了一点酒。”她懒散回他。

“喝的什么酒?”

“橘酒和木樨荷花酒,你呢?”

“婺州金华酒,山东秋露白,两酒兑一大杯,当浮人生一大白。”他道,“木樨荷花酒要配螃蟹吃,橘酒还需云香片,这酒女眷们吃,吃口甜,又雅致。”

她也笑:“只有哥哥是个雅致人,客人们还嫌酒味淡,配羊羔肉、烧鸭才吃得尽兴。”

“也不是我雅致,从小我娘讲究这些。”江逸舟笑道,“我喜欢妹妹的桂花冬酿酒配切得细细的猪头肉。”

她也忍不住,趴在他身上咯咯地笑。

他喝了酒,正是情热,也是兴起,将她拥住,双眼亮如星辰,轻声笑:“你嫌我身上的酒气让宝月备水,我们一道洗洗,好么?”

乔以笙垂眼,将下颌枕在他胸膛上:“夜深了。”

“梦入神山良夜悄。”他也懂些轻佻艳诗。

浴桶内还撒了玫瑰花、海棠蕊,两人在桶内耗了许久,云蒸霞蔚还是浪淘酥骨,弄得满地的水方才尽兴。


三日后新妇回门,云绮带着方玉再踏入施家,乔以笙见她已经梳了新妇发髻,脸上漾着红晕,眼里带着羞怯。

这倒是奇了,云绮出嫁前是一根筋的性子,说话办事都直,在施家不说横行霸道,也是我行我素,不过嫁为人妇短短几日,言行举止也学会了含蓄。

江逸舟笑她:“鲁丫头也开窍了,看来是妹婿教导有方。”

方玉颇有些不好意思,摸摸鼻子:“大哥儿说笑。”

云绮把身子一扭,藏在方玉身后,冲着江逸舟哼了声。

她跟方玉搬了新宅,连带着方夫人和方小妹都接过去了,施家又送了丫鬟仆役,她十指不沾阳春水,只管闲坐玩闹,方玉又在家读书,有大把时间陪她,云绮性子粗,方家又有意退让,日子过得比施家还舒心。

云绮一走,桂姨娘被江逸舟挪回主屋去服侍施老夫人,如今整个新园子都成了乔以笙的地盘,兼之江逸舟搬去外院,见曦园也只剩青柳一个侍女,家中各处都颇为清净。

家里人少了,不需那么些下人,去年江逸舟倒是买了不少仆役,一时都无可用处,打发到榴园来,乔以笙也用不了那么些,仍只留了宝月和清露明霜在身边,每个空闲院落里都留了两三个负责屋舍、花木、洒扫的婆子,余者都被送到乡下田庄,或是遣了出去。

江逸舟的东西都从见曦园腾出来,一半安置在书房里,另一半放在榴园,两处有密道连同,往来也方便。榴园多了他,也要防着些,乔以笙在园子里择了几间屋舍,将家中的账册钥匙都归置进去,每日固定有个时辰点卯办差。

青柳在见曦园里收拾了紫苏的几箱衣物首饰,到乔以笙面前来,想请个指示,是送还给紫苏,还是别的处置,乔以笙听她这么一说,回道:“那些衣物、首饰本是她的东西,理当还她。”

想了想,又改了主意:“还是请大哥哥来,是他的人,理应听他的安排。”

江逸舟听说此事,道:“奴契已经归还给她家人,早就不相干了,这些都是无用之物,或扔或送,随意处置就行。”

乔以笙抿唇,心平气和:“里头有不少首饰,都是昔年哥哥和祖母赏的,也值些银子,她家如今遭了祸,拿了这些还有些用处,如若哥哥早将她接回来,她家也不会发生此事”

“再者,家里养一个闲人,也不是养不起好歹服侍哥哥一场,哥哥这样做”

她和颜悦色,就事论事,倒看不出其他情绪。

江逸舟有些不以为意:“我在全家人面前许了她姨娘名分,断没有不应的道理。她却心怀怨气,纵火烧聘礼,怕是心比天高,看不上这姨娘位置,这种忘恩负义之人,还是请出门为好,留在身边,日后还指不定出什么幺蛾子不追究、还奴契已是念了旧情。”

乔以笙深吸了一口气,不理他,出去吩咐人:“把紫苏姑娘的这些东西,叫个人送回她家去。”又去自己的妆匣里取了一包银子,“就说是老夫人赏她的,让她安心养伤,日后好好过活。”

江逸舟见她自作主张,还把自己攒的银子俱拿出来送人,忍俊不禁,拂拂衣袍坐下:“妹妹既有自己的主意,还寻我来做什么,自己做主便是。”

眼睛睃着她,指节敲着桌面,意有所指:“妹妹比我料想的还要大度些”

她语气淡淡的:“我只是可怜她。”

晚间就不那么融洽,总有些心不在焉的意味,他捻着撩拨了许多,蕊绽芬芳,唇舌凿泉,见她星眼微朦,拱着腰肢,十指紧紧揪着枕席,缠上去吻她:“这到底是怎么了?”

乔以笙扭头躲他的吻。

“尝尝,很甜”他低语,“都是你的味道”

她微微拧起眉头。

他单臂撑在她身上,一掌掐着她的脸庞,把吻衔过去,舌尖嬉戏,银丝勾缠,眼波逐渐荡漾,鼻尖摩挲,总带着酥酥麻麻的颤感。

她搂住他的肩,紧紧攀附在他身上,在他耳边呢喃:“大哥哥你会一直对我好么”

他心尖上忽地一颤,眼神深沉沉看着她,嗓音喑哑:“你肯要么?”

她眼眶微潮,微乎其微的点点头。

回应她的是汹涌巨浪,席卷四肢百骸,她想蜷起身体,却又被迫打开,一寸寸被熨烫平整。

不过几日,旺儿背着包袱归家了。

江逸舟和蓝可俊一南一北分道扬镳,却把旺儿留在了标船上,标船从济宁回来,路经江都,旺儿先下船回来,给家里通风报信。

江逸舟见他倒比之前略胖了些,挑眉道:“都说标船日子清苦,我看你们似乎过得不错?”

旺儿有些腼腆,挠挠头:“主子说笑。”又道,“表叔和平贵大哥回瓜州粮仓去归碟,先打发小下船,回来跟家里说一声。”

江逸舟点头:“走了两个多月,算是慢了,路上都耽搁在哪儿?”

“头一遭去,蓝表叔说要打摸清沿途各界状况,各处码头都停了几日,再加上装船卸货,所以路上耽搁了些时日。”旺儿道,“仪真、淮安、徐州、临清、济宁诸州都停了,表叔带着我和平贵大哥,进了诸城,探究了风土人情和物产,也认识了不少客商。”

旺儿把这一路的情形都细细说了,漕船没有船钞,公然夹带已成风气,这一路从瓜洲北上,沿途携带的各类货品虽然零碎,七七八八却是不少,江逸舟大致听了,心中有数,挥退旺儿:“你一路跟随也辛苦,许你歇几日。”

田氏听说蓝可俊不日即从瓜州归,终于松下一口气,施老夫人也特意吩咐江逸舟:“等你表叔回来,家里这些事情都要好好说说,别闹得太僵,伤了情分。”

江逸舟闻着满屋子的要求,应道:“孙儿知道分寸。”

秋意渐浓,阳气渐衰,施老夫人的病没有好转,反倒见重,每日里不离汤药,如今施老夫人精力不济,是真不太管事,连陪着喜哥儿的时候都少了。

不过五六日,蓝表叔果然带着平贵从瓜洲回来,这两个多月虽在运河行船,日子却不单调,运河上船只如梭,路上商客最喜结交,多有同舟喝酒说笑打发时日,兼之沿途妓船、赌舫都有,江逸舟看着蓝可俊春风得意,不见黑瘦,反倒白胖了些。

蓝可俊自己出门一趟,长了不少见识,先拜了施老夫人,又见妻女,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气势,被江逸舟迎进孙翁老的账房,腆着肚子迈进去,也觉这屋子逼仄了些。

这两个多月的成果,是三百张盐引,还有一千两银子,蓝可俊见江逸舟盯着那几张银票含笑,一声不吭,心头微恼:“这趟只是出去见识一番,并不以赚钱为主,我在路上结识了好些新友,都是些奇人,改日引荐给侄儿。”

他这回出去摸到些门路,兴致勃勃:“原来不止我们一家做漕粮营生,好些绅衿世家的船都在水上走,运丝绵绸布的、运香料茶酒的,还有运玉石活物的,看着倒是稀松平常,细究起来,其实好处多多”

江逸舟听他说完这一番话,笑道:“辛苦表叔,晚上侄儿做东,设宴替表叔接风洗尘。去丹桂街?”

正中蓝表叔心意。

江逸舟请了素日相熟的酒肉朋友,拉着平贵一道,一伙人往丹桂街去,院里还有盼盼和娇娇,月奴却已不在,又请了两个唱曲的伶人,治下一桌酒席豪饮。

这日天色本就不嫁,夜里落了冷雨,冷风涌进来,盼盼和娇娇连把窗阖紧,又熏了香炉,众人传杯换盏,直吃到月上柳梢方才散场。

叔侄两人一道归家,蓝可俊吃得醉醺醺回家,往床上一躺,连唤人来倒茶倒水,伺候梳洗,田氏正等他回来说话,见他一副要人伺候的模样,恨恨道:“如今家里哪里还有人伺候你,你倒好,只一味在外头厮混,把我们娘几个都抛在家,不闻不问,你不知道我们都被折腾成什么模样。”

蓝可俊这才觉得家里冷冷清清,连个服侍的下人都没有,茶水也是涩的,疑惑问:“这是怎么了?”

田氏便将将金陵送嫁事情道来,说及半路遇见江逸舟,被他几番羞辱、又逼迫轰出门去,最后把家中私藏的金银都缴了,蓝可俊听罢,当下勃然大怒,一拳捶在床上:“我在外替他累死累活卖命,他就这样对我。”

“他如今哪里把我们这门亲戚放在眼里,”田氏哭道,“我藏的那些体己钱,都不知去了何处,天天在这家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,要我说这里也非长久之地,不如想个法子往别处去吧。”

蓝可俊脸色铁青,连砸几下床板,猛然叹了口气:“如今还能往何处去也是我没跟你说,不该在那假二小姐身上打主意这丫头也不是个善茬”

“她和江逸舟的关系可不一般。”

蓝可俊将月奴之事娓娓道来:“他早前在外头勾栏里养着妓子,那妓子神韵有些似甜姐儿,他便照着甜姐儿的模样,教得那妓子乔模乔样学些眉眼手段,装扮得似的家养的小姐一般那还是旧年的事,那时张家还未正式下聘,这两人还是亲兄妹,到后来,江逸舟退了张家的亲事,突然就断了和那妓子的往来,怕是那时候,这两人就勾缠上了。”

田氏听闭,不啻五雷轰顶,目瞪口呆:“这这还有人伦么?”

蓝可俊目露淫邪:“有一阵儿,只觉那甜姐儿腰肢体态,眉眼藏情,媚滴滴的,显然是经过人事的,怕那时候就被江逸舟得了手。”

田氏在他臂上拍了下:“说什么浑话。”又禁不住自己去想,却有恍然大悟之感:“怪不得那样,有时候看他两人在一起,是真有些不一般有一阵儿家里也有风言风语,传些有的没的,被老夫人听见,狠狠罚了一顿”

蓝可俊心生一计,拉住妇人:“他两人如今有把柄在我手上,我有法子这事先别往外头传风水轮流转,这口恶气,我非出不可”

施家那边,江逸舟也进了榴园,乔以笙已经梳洗,将要睡下,见他从外院书房过来,浑身酒气,身上还沾了一股子浓香。

他顿住步伐,见她皱眉,有些嫌弃的模样,含笑道:“给蓝表叔接风洗尘,喝了一回酒。”

旋即补了一句:“只喝了酒,没做别的。”

乔以笙素来厌恶蓝可俊,其实这话还要从王妙娘说起,勾栏院有勾栏院的风气习惯,蓝可俊浸淫风月场多年,看女人的容貌身段很是眼厉,不知王妙娘哪处露馅,蓝可俊语出调戏,想行偷香窃玉之事,王妙娘看不上此人,暗地里很是贬骂了一顿,给了蓝可俊难堪。

这事儿没摆到明面上来,但私下两人交恶,不过蓝可俊是来江都投奔的,也不敢太过张扬,有时候两方撞上,免不了双方眉眼嫌恶,打些机锋。

乔以笙听江逸舟说蓝可俊,再闻他身上那股子香,知道是去的勾栏院,也没怎么说话,见他立在那松解衣扣腰带,道:“我让宝月服侍你梳洗。”

他嗯了一声,将衣裳都抛在椅上,穿着内里的白衫,捞着袖子往浴房去。

乔以笙将椅上的衣裳一件件搭在画屏上,衣裳袖囊里滚出个荷包,是她昔年绣给他的旧物,那荷包滚落在地,叮的发出一声脆响,拾起一看,原来内里装着几枚如意金锞子和一个小玉瓶。

玉瓶不大,微有药气,拧开一瞧,原来盛的是一种绿豆大小的棕色药丸。

江逸舟沐浴出来,见那玉瓶搁在桌上,神色自若的走过去,喂了一粒在嘴里,吞服之后用茶水漱口。

他见乔以笙的目光瞟过来,回她:“是避子丸。”

“嗯。”她知道的,偶尔也能撞见他吃此物,只是她向来不问。

女人服用的汤药倒是很多,男子用的很少见,她心里好奇,忍不住问:“这和女子服用的有区别么?”

女子喝的,多为红花和浣花草一类的凉药,服用多了,对女子身体并不好。

男子用药更为稀少,却不是没有,这药丸里,主要是雷公藤和蛇床子。

雷公藤还有一个名字,叫断肠草。

蛇床子,温补兴阳,是春/药里的一味。

一耗一补,两者中调,其实也是伤体,能用这药的,对自己都是心狠的人。

“可能味道略好些?”他微微一笑,捻起一粒在指尖,在她面前抛起来,居然像少年人一样,把药丸当糖豆一般扔入嘴中,在齿尖咯嘣咬碎,咽下,“甜。”

乔以笙偏首看着他,略奇妙的皱了皱眉心。

他把人推倒在枕褥间:“我把明日的药也用了,少不得把明日的好处也占了。”

第二日乔以笙没能起得床来。

蓝表叔在家总是厮混,孙先生已然收拾行囊回了故乡,天气一日日转冷,蓝表叔这日又邀着江逸舟出去喝酒。

去的却是新地方,庭院华丽,龟奴虔婆人也和气,穿着装扮略体面,不是寻常人能消遣的地方。

却只有蓝可俊和江逸舟两人,还有一个陪酒的妓子,是月奴。

样子瞧着有些眼熟,锦袖花裙,衣裳、首饰、妆容都是仿照的,昔日骨子里那一点神韵,偏偏荡然无存。

江逸舟瞧着月奴,问蓝可俊:“表叔这是什么意思?”

“上回去丹桂街,不见月奴,后来才知道她换了地方。”蓝可俊笑道,“想当初你两人情浓意恰,后来劳燕分飞,还觉得可惜,我就动了撮合的念头。”

江逸舟冷笑一声,起身抖抖衣袍,抬脚就往外走。

“大哥儿。”蓝可俊也站起来,喊住他。

蓝可俊把月奴挥退下去,笑道:“我瞧着大哥儿似乎有些坐不住了是不是觉得这月奴模样有些不一样?月奴对侄儿一往情深,若是我对月奴说,当初大哥儿梳笼她,是因为她跟亲妹子生的像,你想月奴是什么反应?再在丹桂街、这勾栏院里传出去”

“若是再往家里说,早前大哥儿就在外,照着自个妹子的模样蓄妓,啧啧啧王妙娘是私妓,那二小姐八成也是这个出身吧真是妙啊”

江逸舟转身,冷眼黑如墨黪,盯着他,阴鸷得吓人:“你若敢把这事宣扬出去也不过闹个鱼死网破”

“都是一家人,和和气气的,何必要动气”蓝可俊笑眯眯的,“只要大哥儿许了好处,我自然守口如瓶,做梦也把嘴闭得紧紧的。都是男人嘛,我懂,食色性也”

江逸舟冷声问:“表叔想如何?”

“那两条标船,归我所有。”

“那两条船有大用处。”江逸舟咬牙,“我把当铺和生药铺给你。”

“我只要标船。”蓝可俊势在必得,“我也知道,那两条船有大用处。”

江逸舟复在椅上坐下,垂眼不语,片刻之后,终是黯然点头:“好,我把船让给表叔,只是表叔说守口如瓶,我如何能信得过?”

“我领着标船出去,先把妻女都押在你手里,赚了两笔银子,再带着家人离开江都,如何?”

江逸舟果真去了一趟牙行,悄悄将两条标船都转在蓝可俊名下。

蓝可俊交代了田氏一番话,又带着平贵去了瓜洲,再次运粮北上,他心中也有抱负,男人都有雄心壮志,缺的是机缘和眼力。

如今施家在江都只剩生药铺和当铺两间铺子,连账房先生都不在,江逸舟算是彻底清闲下来。

他把顺儿遣去了金陵。

“金陵新买了一座宅子,也要有人去打理,先把顺儿遣过去,把诸事安顿好。”他对乔以笙道,“等明年开春,我们搬到金陵去吧。”

“是仙鹤门内的竹筒巷的宅子么?”她停下手边的动作,问他,“还有一个管家和几个嬷嬷在?”

“对。”他释然一笑,“那宅子是一家杨姓官员的官邸,后来犯了事,落在一个宦官手里,一直没住过人,房舍都还不错,花圃庭院、小轩清厦都有,你应当会喜欢那屋子。”

他好似轻描淡写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:“等住进去,择个吉日,小酒嫁给我吧。”

“那这家里呢?”乔以笙问他,“这家里人怎么办?”

“祖母若想走,便跟我们一道走,若不愿,就让她在江都颐养天年。喜哥儿也一样,你若想带着,就把他带走,若是有别的思量,就把王妙娘找回来。”

“王妙娘跑了那么久,身上的银子花光,早晚也该回来了。”

乔以笙怔怔地不说话。

江逸舟抬眼看她:“迁居的事情我来办,这家里家外、田庄地头的事项,要卖要如何处置,都随你的意思。”